郁绘离

（五）

正当货郎吓得胆都要破了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两人一尸头顶传来：“你就别再吓唬他了。”

货郎抬头，便看见吴邪正站在房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货郎此刻也顾不上追究吴邪究竟是何许人也，只觉得到了救赎，爬起来就朝他跑去。

吴邪轻轻一跃，自屋顶跳下，对货郎问出同样的问题来：“你可是要我帮你？”

“要要要！”货郎点头如捣蒜，此时如果都不算危急关头，那还有什么危急关头呢？

“那好说，”吴邪拍拍货郎的肩膀，笑道，“跟着我，没事了。这样我们就算两清了。”

“什，什么两清？”货郎懵懂。

“我欠你一条肉干，需得帮你一个忙。”吴邪道，“也是到了我这个修为，因果上就得多多注意了。”

“肉干？”货郎更加迷茫，“我几时给过你……”

吴邪笑了笑，拖着一只脚走了两步去看那尸体，这走路姿势倒是让货郎灵光一闪：“你！难道你！你是……”

“可别说狗！”那假道士截住他的话头，“那是对夫人大不敬，要挨打的。”

“是吗？夫人？”货郎赶紧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吴邪打量，怎么叫他夫人呢，这不是个男人？

“别听他瞎说。”吴邪说，“他这个人，就是没有正行。”

“那，那你到底是……什么？”货郎转头看假道士，莫非也是个狗妖？

假道士矜持地笑了笑，身前一头麒麟虚影一晃而逝：“我是这个。”

“哦！”货郎大失所望，“原来麒麟这么不能打，都是说得好听，蛇也打不过的。”

“麒麟怎么会不能打！”假道士哇哇大叫，“我那是故意的！不能表现得太脱离角色啊！”

货郎满脸的不信，吴邪在一旁哈哈大笑。

这样一闹，货郎倒真的被氛围感染，觉得不会再出事了，只是再一细想，对真道士充满了愧疚：“原来他真是个高人，看得出我有大难临头，看得出我可能得贵人搭救，看得出你不是凡狗，那时候还替我们跟你赔不是，只是我……唉……”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吴邪温声安慰道，“你如果不是不信他、与他口角，也就不会与我有交集，我也就不会留心要搭救你了。有许多事情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你我都无法尽知其中真意。”

这几句话说得仙气飘飘又十分有道理的样子，货郎登时对吴邪更加敬仰起来。

“小天真的意思是说，你现在觉得这小道士是个高人，其实人家也蔫坏着呢！”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那胖子和最最有仙人相的年轻男人出现在屋顶，“你不是听到这小牛鼻子道士说了要看在你们寿数苦短、劳作终生的份儿上原谅你们嘛？你也知道了小天真是个比较有分量的大妖怪了，这他要是答应了一声，这句话就算是被他判定了，那你们的命数也就板上钉钉的成这个样子了，原本可能还有谁有点希望翻盘，这下就全没戏咯！要是碰上个虚荣点的，答应了让他做醮场，啧啧，那就更不得了咯！幸好遇见的是小天真，谨慎，这种话头根本就不接！”

“什么？”货郎听得一愣一愣，“这，这么厉害啊！这道士，我们嘲了他是不对，可拿别人命数开玩笑，也忒狠了点！”

吴邪叹气：“人家尸骨未寒呢，你就忙着拆穿他那点好形象。”

“这小子不厚道，还怕人说不成？”胖子嬉笑。

另一个男子沉默着走到吴邪身边，取出一样莹莹如玉的东西递到他嘴边，吴邪二话不说，张嘴就吃了下去，嚼嚼咽下，便闭着眼睛缓缓吐纳。

“可好些？”等吴邪吐纳完毕，张开眼睛，张起灵便问道。

“好多了，确实不怎么疼了。”吴邪笑笑。

这两人离的很近，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妙的氛围，货郎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总觉得没法直视这两人。

“看见了没有？这是我们老大，吴邪自然是我们夫人了。”假道士低声道。

虽然他声音压得低，但吴邪同张起灵自然还是听得到的。张起灵转而对他淡淡道：“你回乡去吧。”

假道士立刻苦了脸：“族长，不是说这边可能有情况，所以才叫我过来帮忙的吗？”

“现在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吴邪冲货郎点点头，“你赶紧把他带回去吧，我看他在这里再待下去，要出事。”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货郎身上，货郎自己不明所以，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皮肤上开始冒出细细的鳞。

“这、这……”

“蛇鳞，你有蛇妖的血统，从前不显，现在被这里的妖气激发了。”吴邪解释道，“既然被激发了，我看你也回不去原来的生活了，妖始终是妖，你不如先跟他回张家的地盘，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若还有什么需要的，等这边的事了之后，我再来帮你。”

货郎细细看了自己已经同过去大相径庭的手臂，长叹一口气道：“这竟然都是真的，我好似做梦一般……”

这样想想，倒是知道了为何自己从前也没有对什么女子特别动心过，对那绿腰却是另眼相看。原来活了二三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同种族的女子！

假道士拍拍他的背道：“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先跟我回去吧，你是第一次长鳞片，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其实鳞片脆弱的很，这边这么脏，说不定会得病脱磷，那可就惨了，一片片掉鳞，要疼死的。”

货郎立刻紧张起来，他也没长过鳞片，听假道士这么说便信了，这伙人看起来个个都很厉害，他便给那真道士尸体作了个揖，随着假道士一同离去。

 

两人走后，吴邪三人互相看看，便不约而同撤去伪装，属于大妖和神兽麒麟的强盛威压一同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扫荡了整个田妖村，原本只是被震慑得不敢进来、还在附近不死心地徘徊的两条蛇妖首当其冲，当即都瘫软在地、动弹不得。藏身在各处角落的“村民”们再也隐藏不住，纷纷走出来，垂首俯身以示臣服。

吴邪飞身上了高处，伸手凌空一抓，那硕大的菜花蛇翁媳就被抓到了他的脚下。

“说说吧，”吴邪依旧表情和煦，“这处结界是做什么用的，为何又要抓其他妖怪关起来？难不成你们全都是靠吞噬同类进益的吗？”

“技不如人，老夫也无话可说，”菜花蛇口吐人言，语气苍凉，“我一把年纪倒是无所谓了，只可怜我那小孙子，是回不来了。”

那小青蛇也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们抓那货郎，同你孙子有什么关系？”吴邪皱眉。

小青蛇哭道：“现在已经没有法子了，还是让我去那阵中，把我的儿子换回来吧！”

菜花蛇叹气：“早先都同你说过了，你我不论谁这次去换回东儿，明年再去妖质时，是再让东儿受一年苦，还是再去一个大妖，让东儿一个孩子去抓别的妖呢？”

“到底是谁绑了妖质要你们抓别的妖怪来换的？”吴邪听出了门道。

然而这一问无妖敢答，他们纷纷低了头，瑟缩着不愿作答。

张起灵飞至吴邪身侧，淡然笃定道：“都不敢说，就只有它了。”

“烛九阴。”吴邪冷然道。

听到烛九阴的名字，众小妖抖得更加厉害了。

“忝为妖帝！”吴邪也气得发抖，“是他胁迫你们捉别的妖怪与他吃，换取你们家人的性命是吗？是了，要吃这么多同类，若都是自己抓来的，天劫时一定有的好看，若是别人献上、不经自己手的话，孽障倒真是会轻上许多。”

“你们可真没骨气！”王胖子骂道，“他要你们做你们就做，你们这么多妖怪在这里，都是死的吗？”

“妖帝大人若要吞噬我们全村，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青蛇绿妖哽咽道，“我们打也打不过他，逃也逃不出妖帝的手掌心——如今整个妖界，谁能逃得出呢！”

“那么你孩子的命就是命，害了别的妖的命便是无所谓的吗？”吴邪反问道。

“那又怎样！”妖群中有妖大声道，“我们不是人类！不必理会人类那一套仁义道德！我们只知道弱肉强食，谁做动物时少吃了别的动物，成了妖即使吞吃别的妖也不算什么！我们妖界，哪有什么道德规矩！”

“谁说妖界就没有道德规矩！”吴邪怒喝，“好一个弱肉强食，今天我便该在此地将你们全部打杀，这才是一个弱肉强食！”

“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打杀了烛九阴！”另一个声音悲愤道，“妖界已被弱肉强食这许多年，我们小妖疲于奔命，却从不知道还有你这样的大妖能够跟烛九阴讲弱肉强食的！”

吴邪脸色登时煞白。他其实隐隐知道妖界最近不太平，有一个烛龙后裔掌住了妖界气运，搅得妖界各处都乱糟糟的。然而烛九阴现世时正是他心魔刚刚被压下去的时候，他是再也不愿插手什么因果，人类的不愿管，妖类的也不愿管。他只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最多余的一个，动辄便会搅乱原本的天道安排。因此这些年他都是同张起灵一起避世隐居，对外界的一切所知寥寥，也从没想到烛九阴竟会暴虐至此。

吴邪沉默不语，若是过去的他，此时早已热血上头，要与那烛九阴一较高下，然而此时，他心中的念头纷纷扰扰，再也不知道究竟是该管的好，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就在此时，一道微薄仙气一闪，那道士尸体旁边现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来，正是小道士的魂魄。那道士身上多了分仙气，看起来与之前大不相同，也不结巴了，对着自己的尸身拊掌叹道：“苦也，苦也！如此风华正茂，偏偏早早夭亡，只怪你自己手贱嘴巴贱，非给一条狗看相，竟然还泄露了天机，阳寿瞬间折到没有。可怜呐可怜！”

吴邪闻言，强笑道：“解子扬，我听说你是得罪了财神，下界为人是来受罪的，早死早超生，早点回天庭去，是好事。以你的那点本事，有什么天机可泄露的，你怕是连天机都摸不到边呢。”

解子扬对吴邪等人置若罔闻，仿佛没有听见吴邪的话，只是对着自己的尸身继续说：“世道如此艰难，要做头狗哪里那么容易！又要打得过别的狗让他们不抢骨头，又要自己稳得住不欺负别的狗，传下来的摊子又乌烟瘴气的，不好接啊，你说人家贵不可言能做头狗，人家说不定不想做，只想做条小袖狗呢？命也，运也，虚妄也。你反而要为这个白白赔上性命，可叹呐可叹！”

吴邪不语，他自然看得出解子扬这是假借同自己肉身告别，含蓄地想避过天道传达一些讯息来给他。解子扬说他贵不可言，暗指他能接过如今妖界留下的烂摊子，分明是说他有做这妖帝的气运。往日总是开玩笑说他可以问鼎妖帝，难道竟会成真？

然而吴邪不由再次想起那尸横遍野的情景，心中便是一空。

解子扬同自己的尸身告了别，再拜了拜，抬起头，似乎是冲吴邪笑了笑，化作一阵淡金色的烟雾不见了。

吴邪沉默不语，张起灵却上前一步，握住吴邪的手，淡淡道：“我们回家。”

“回去？”吴邪讶然。

“此事不需要你负责，”张起灵平静道，“你不开心，我们就走。”

“可我若走了，只会更不开心。”吴邪苦笑。

“若是想杀烛九阴，我便帮你。”张起灵淡淡道，“全凭你心意。”

“小天真！”一旁胖子倒是按捺不住，冲他吼了一句，“你怕甚！人类的事你管不得，妖界的事，咱们妖怪怎么倒管不得了！一句话，干他娘的！有一个烛九阴干一个，咱们兄弟还怕他不成？干了他再惹出什么烛八阴烛十阴，有胖爷和小哥陪着你，有一个是一个有一双是一双全宰了！咱们辛辛苦苦修炼这么些年，那是为了要像这些没出息的小妖怪一样怕这怕那的吗？” 

张起灵握吴邪的手更用力了一些，依旧是淡然平静地说：“全凭你心意。”

吴邪回握张起灵的手，笑了笑，刚要说话，只听得天边雷声轰响，村子中心一股妖气冲天而起。

众妖惊惶道：“此处结界异数太多，惊扰了烛龙殿下，提前到来了！”

“呸，一条蛇妖，还敢说是烛龙？”王胖子怒道，几个起越就向村子中心赶去。

吴邪与张起灵紧随而上，只见村子中心原本普普通通的一口水井，此时已裂开成一巨大洞穴，一人面蛇身的巨妖缓缓从洞穴中升腾而起，他口含一道赤红火焰，巨大双瞳一金一黑，交替睁开，金瞳睁开时，四下光彩灼灼有如白昼，黑瞳睁开时，周遭阴风四起鬼气森森。

那巨妖浑身腥臭无比，颈下还有一道血红抢眼的红线若隐若现。

这便是为祸多年、却依旧因实力强横牢牢把握住妖界气运的妖帝烛九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