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绘离

（六）

“何……人……作……乱？”烛九阴声似雷鸣，他沉声发问的时候，睁开黑瞳，便令周围暗沉如夜。

“好管闲事之人！”王胖子应道。

烛九阴低沉地笑了起来，他缓缓扫视吴邪一行人，目光最终落在张起灵身上：“仙家竟还有如此麒麟，偏爱与妖怪厮混。”

张起灵不答话，只是将周身清正仙气内敛，凶煞之气外放，他虽是仁兽麒麟，这一身凶煞之气竟强盛至几乎压过烛九阴的血煞之气。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握，一柄黑色长刀便出现在手中，其意不言自明。

烛九阴自矜地笑了起来，闭上黑瞳，睁开金瞳，霎时金光大盛，令人不可逼视：“吾乃妖界之主，妖界千万年气运尽在吾身，有此气运加持，莫说区区两小妖，便是你麒麟，也没有胜算！”

这烛九阴所言不虚，妖帝如同人间帝王，一旦问鼎了至高之位，此族气运便尽在其身，如同是得了一个族群的好运气，即使是面对强大胜过自己的强敌，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胖子听得火起，刚要开口，却被吴邪拦下。

吴邪前跨一步，笑眯眯地说：“你既知道妖界过往千万年气运足以护持你不败，那么你知不知道何物能破解这过往气运？”

烛九阴冷笑：“妖族自天地初开降世，逆天修行尚能够繁衍至今，此中气运强盛至极，人间帝王亦不能比拟，若非冒着天罚偷得仙界气运来，无物可破！”

吴邪冷然道：“无需借助外族气运，要击败你，只需一个身负妖界未来气运之妖便可！”

烛九阴放声大笑，他粗健的蛇尾在地面用力一拍，地面微微颤动，他喝问：“竟是如此虚妄之事！此子安在？！”

吴邪道：“不巧，我正好听一个算命的讲，我就是那妖界未来之主。我仔细想了想，这妖界被你祸害成这个样子，如果以后还能不灭不毁，那未来的气运也还算旺得狠了，所以胜算应该是我大。”

“狂妄！”烛九阴怒吼一声，长尾重重抽向吴邪，金光瞬间熄灭而阴风骤起，伴着烛九阴身上血腥味的弥散，若有无尽恶鬼号哭之声四起。

吴邪三人纷纷四下散开躲避烛九阴的这一击，落在各处后，王胖子祭出数十条本命树枝，张起灵的黑金刀也铿然作响。

然而吴邪步入虚空，拦在烛九阴与他们中间，他平静道：“如今的妖界之主，自然只能由另一个妖怪来打败，这个妖怪就该是我，未来的妖界之主。”

“小天真，别傻了，有架打怎么能不带上你胖爷我！”胖子气急。

“没那么简单的，”吴邪道，“妖界之主只有被一个实力更强的妖怪打败，妖界的气运才能顺利转移，新的妖帝才能诞生。如果我们联手，杀他确实会更简单，但这之后气运无主，妖界又要大乱。我已经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情了。”

烛九阴一声冷笑，张开口，一道赤色火焰扑向吴邪。                                                                                                                                                                                                                                                                                                                                                                                                                                                                                                                                                                                                                                                                                  

吴邪双手结印，将火焰挡在三丈之外。那烛九阴跟进一步，凶煞恶气伴着血腥浊气组成的气浪滚滚袭来，这恶气对本来修行底子清净的妖修来说最是致命，乍一接触，定会被这恶气冲得丧失神智，陷入癫狂之中。烛九阴便是看吴邪不像是恶妖，有意以此压制他。

然而吴邪老神在在，这次连手印也不结，直直迎上这波恶气，甚至还有闲心跟张起灵与胖子交代，千万不要来插手。

胖子怒道：“你怎么能信算命的，说不定胖爷我才是该当妖帝的呢？”

“那你来，你来。”吴邪一脸嫌恶，“这味儿臭死了，我才不想待在这儿。”

胖子的树枝有一条离烛九阴近了些，此时那枝条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胖子吓得连忙收回来，正色道：“看来胖爷我不适合这环境，这活儿确实只适合小天真你。”

张起灵还是没有放松，飞到了吴邪近旁，认真道：“此事无关妖界会如何，便是有天大的乱子因你而起，也不要紧，只要你安好。”

吴邪回头笑道：“小哥，我心里明白了许多，没必要一直畏首畏尾，从前的事我无能为力反而弄巧成拙，可这是妖界的麻烦，我是妖怪自然管得，我既有此能力也有此机缘，能做些事情让这妖界改变，我很开心。”

吴邪这头若无其事地与张起灵他们说话，那边烛九阴恨得目眦欲裂，他不断地加重恶气向吴邪吐去，偏偏吴邪就是好似没事一般。烛九阴一声怒吼，再次吐出火焰，这次火焰顺着恶气滚滚燃烧，如同一道火墙扑向吴邪。

“哎呀。”吴邪叹了口气，再次召出屏障挡住那火焰，他自己张开双手，深吸了一口气。

汹涌的恶气疯狂地向吴邪涌去，几乎要将他吞没，却在接触到他身体的一瞬间，诡异地消失了，原本充斥着怨恨、恶意、血腥的气流似乎瞬息之间得到了净化，吴邪身后，只余下阵阵清风。

“这是你最擅长的吗？”吴邪笑道，“却是我最不怕的，看来你的气运确实到头了。”

烛九阴惊怒交加，他确实万万没想到，会有妖怪对这样的恶气毫不在意，甚至能够完全吸收它。他多年积累下的这股恶气，血气几乎重到了极点。即便是同样靠生啖血食来增补妖力的妖怪，遇到这样的恶气也会情不自禁想要吞噬、逐渐散失理智的。偏偏遇上这个吴邪，竟然有这样诡异的本事！

他怎么能料到，吴邪十分年轻时就有过非同一般的机遇，他体质特殊，连开天辟地时积累下的那些凶戾浊气都能吸收纳入，一只妖怪的积累，他是真不放在眼里。

烛九阴尾部重重拍击地面，整个身体腾空而起，他大张金瞳，刺目金光几乎要将人灼痛，他原本只有狰狞人面，身体皆为蛇身，此时靠近头部的位置，竟生生破开，钻出两只染血的手来。烛九阴张口一吐，火焰变作两把燃烧着的长刀被他拿在手中。他心知吴邪不惧恶气，确实认为自己气运不佳，心中生了惧意，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输，火焰长刀一挥，便向吴邪斩去。

“吴邪！”张起灵见状，反手将自己的黑金刀抛向吴邪。

吴邪抓过黑金刀，横刀身前，挡住了烛九阴的第一道攻势。

金光刺目，火焰烈烈，同时却有污浊恶气萦绕在侧，这情景堪称诡异。

吴邪跟张起灵学过用刀的本事，此时黑金刀在手，他使得得心应手，当即就与那烛九阴战作一团。烛九阴贯来凶恶，身上尽是凶煞之气，偏偏这煞气被吴邪用刀一挑便吸走一缕，好像撕棉扯絮一般将他赖以护身的盔甲渐渐剥去。而吴邪虽修为高深，却并非时常有机会与人鏖战，因此尽管在对付恶气上有些优势，却也是战得吃力。

张起灵则当真不再插手，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目光紧紧停留在吴邪身上。王胖子则受这恶气影响颇大，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跟着。

天幕染上一片斑驳异色，浓郁的黑、刺目的金、灼热的红交织成一张斑斓诡异的巨网，在这网中孤军奋战的吴邪，同身形巨大的烛九阴相比就渺小了许多，但他灵活地在这网中穿梭，一点一点地挑开、撕破这张巨网。

烛九阴与吴邪战得越久，他心中就越是没有底气——吴邪完完全全克制住、甚至一点点蚕食着他的恶气，他最重要的法宝毫无施展余地叫他心中不由得发虚。这样束手束脚地搏斗许久，他并没有占得上风，力量反而越发薄弱，都被吴邪吸取去了，这样长久下去，吴邪战斗技巧再不成熟，也会活活耗死他。

烛九阴如此思量过后，虚晃一刀，转身就想逃离此地。

岂料他还没逃开几步，便撞上一道清正仙气组成的屏障，这绝不可能是妖类吴邪的手笔。烛九阴猛然抬头，便见不远处的张起灵正冷冷地看着他。

烛九阴已经彻底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了，怎么一个妖怪身上没有血气，却能吸收浊恶血气？一个麒麟身上尽是凶煞，却又出手是这样的纯正的清灵仙气？什么时候起修行的路子一个比一个怪异了？

吴邪也是一身血迹，被烛九阴火焰妖刀灼伤得皮肤也有数处焦黑，他浑不在意的模样，笑道：“你往哪里去？此战便是你我争夺妖帝宝座的决斗了，可是该不死不休的。”

吴邪话音刚落，原本黑沉的天幕好似被撕裂一般，降下一道光柱来，笼住了吴邪与烛九阴。这是吴邪的话令天地有感，妖界易主乃是大事，天道之力也降临此处来作见证。这下别说逃跑，就连张起灵也不得靠近了。

烛九阴更是惊怒交加，吴邪深居简出许久，他从不知还有这号人物，原本以为吴邪狂妄，却不曾想到自己真有可能折在这里。

事已至此，不得不拼了。

烛九阴一声狂吼，身形暴涨十数倍，巨大的蛇形盘桓在光柱之中，人面扭曲变形，双瞳第一次同时张开，天幕明暗交替，整个田妖村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众小妖已是被压得战战兢兢、彻底动弹不得了。

吴邪也摇身一变，一道巨大的犬只虚影出现在光柱之中。他昂首嘶吼，亦是蓄势待发，金黄色的毛发在光影映照下熠熠生辉。

两妖再没有什么斗法，也不使用什么兵刃，完全回归了妖类的本质，以原身奋力碰撞、撕咬，在天幕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肉搏。

妖血如雨般纷纷扬扬落下，张起灵轻吸一口气，这其中既有腥臭蛇血，也有他熟悉的小狗的温暖味道。

王胖子赶到他身边，担忧地抬头望天：“这打法真他娘的，完全没想到啊，也不知道小天真的爪子好了没有。”

“应该已经好了，”张起灵淡淡道，“多亏你的玉灵芝，须得是在雪山中百年以上才长得出。”

胖子尴尬地咳了一声：“咳，其实我也不是想让小天真怎么样，不过是觉得，他也不能老这样下去，有的事，该管则管，那才是天真原本的样子。”

“我知道，”张起灵点头，“如今是他自己的选择，从前我不忍迫他面对，始终把他当作初见的懵懂小妖，是我岔了。”

谁家的奶狗长大了，当爹的可不都是这个心情？胖子十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一句，又自己默默地咽了下去。只是原本只想让吴邪走出心魔，万万没想到竟成了妖帝之争，过去玩笑时总说吴邪要做妖帝出妖头地，想不到还要成真了。

胖子也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蛇一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只见那巨狗猛然扑向蛇身，狠狠咬向烛九阴妖身中段，烛九阴痛苦嘶鸣，却拼着一股子劲奋力扭身，血盆大口张开，向着吴邪猛然一吸。吴邪凝出的原身虚影在空中晃了晃，乍然破碎，一个小小的狗身随着烛九阴这一口气飞向他的口中。

“啊呀！”胖子心急上前，却被张起灵拦住。

“吴邪不会有事的。”张起灵沉声道，他语气笃然，手却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后退。”

张起灵拦下胖子急速后退，几乎是下一刻，烛九阴也挣扎着从空中落下，他巨大的蛇身激烈地抽动，空中尽是烈烈破风之声。 

烛九阴轰然落地，鲜血淋漓的残破蛇身勉强盘在地面，他高高昂起头，发出了似痛苦又似示威的嚎叫，这一声惨叫虽然声势浩大，其中的威力却所剩无几，王胖子听见，心倒放下了大半。众妖听见，都不由自主地起身张望，去看这一场搏斗的结果。

而张起灵早已向着烛九阴落下的位置大步走去。

光柱依旧笼罩在烛九阴身上，他的喉部射出一道血光，血人一般的吴邪提着黑金刀从这破口钻出，筋疲力竭地望向张起灵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微笑。

烛九阴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他的双瞳渐渐失去了原本的神采，在最后一丝金光消失前，他低声呢喃着念出一个名字，似乎还想要向谁求助。吴邪侧耳去听，却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只看到烛九阴颈下那条血色红线颜色慢慢地淡了，消失在了鳞片之下。

来不及多思，天相已经异变，光柱集中在了吴邪一人身上，伴着仙乐声声，空中降下无数香花祥云，在场的所有妖怪都感受到一股玄而又玄的力量充斥在周遭，而吴邪的身影便同这力道一起烙印在了他们心中。

吴邪落在烛九阴庞大的尸身上，扫视着群妖，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往后，这妖界帝君便由我吴邪来作，妖界的道德规矩，皆由我吴邪来定，若有不服的，尽可前来挑战。”

“但若信服于我，我吴邪，必定不会令妖族断了命脉传承。”

 

这一天的这一刻，无论是在现场目睹了这一场搏斗的妖怪，还是远在天涯海角的山精野怪，无论是修为有成的大妖，还是初开灵智的懵懂小妖，都在冥冥之中听到了这个声音，牢牢地记下了这个名字——吴邪。

这一天便是在妖族历史中，在位时间最长，也是令妖界一改弱肉强食、血腥杀戮风气转而稳步发展、繁荣昌盛至今不息，同时还是最帅、最有型、最机敏睿智、最英明神武、最温柔体贴、最知书达理、最活泼可爱的那位妖帝，诞生的日子。

 

（尾声）

“啊？”黎簇手里的一捧爆米花始终没吃到嘴里，听到这里时爪子一松，全部掉到了地上，“小张叔叔，你不觉得你最后这一串形容词，有那么一点点违和吗？”

“并没有违和呀，这都是最贴近事实的形容词了，我都照实说的，要不是实在口渴，还应该多加几个才贴切的。”他对面的年轻男人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说。

“呵呵。”黎簇背后突然响起冷笑声，吓得依旧沉湎在故事中的他和苏万一起汪汪乱叫。

“马屁拍得不错，”吴邪从他们背后的阴影中走出来，“是该涨工资了。”

被叫做小张叔叔的男人笑得十分纯良：“您一句话的事嘛，把我和祖的工资一起涨了吧，要不我们工作一样，厚此薄彼多不合适。”

“他也这么会讲故事吗？”吴邪扫他一眼。

“但他是主要出场角色啊！事件亲历人啊！”小张还想替蛇祖辩解几句，但吴邪转眼间就被黎簇和苏万的一大堆问题淹没了。

“老大你真的杀了烛九阴吗？那——么大一条蛇？”

“他真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不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你当妖帝的时候是真的有什么天花乱坠吗？假的吧，小张叔叔拍马屁呢是吧？你现在明明和天上的关系那么不好！互相屌！”

“我师父怎么没出场，哦，我师父那会儿还是龙不是蛇呢吧？”

“我怎么感觉不太完整，结局是不是你打完蛇耍完帅嘤咛一声栽倒在师父夫怀里了——啊呜！我错了老大！”

“你们哪儿那么多问题啊，”吴邪拧着黎簇的脸，一脸黑线地说，“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哪儿还记得那么清楚。都是江湖传说了，我又不是说书的，天天编排着想这段故事该怎么讲。”

拧完黎簇，吴邪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放空，叹道：“那时候没有注意到，其实烛九阴那么头脑简单尾肌发达的妖怪能做大，背后是有人物的，现在想来，他死前也曾想向汪藏海求救，最后他的尸体也是被汪藏海偷去炼化了……”

若是当初……若是当初……兴许便不会有那样许多波折，汪藏海，这个人几乎成了他的一生之敌，细想来早在那个时候，他的阴影就笼罩在自己身上了。

“人生难买早知道嘛。”苏万摇头晃脑一脸深沉地说，“老大你就别多想了，起码现在都是好的了。”

“唔。”吴邪见他那样子，觉得有趣，忍不住也伸手拧起了苏万的脸颊，把两只小狗都逗得吱哇乱叫，他方才忆起往事又是自嘲又是懊悔的复杂心绪才慢慢平复，心中倒想问问小哥，自己以前是不是也是这么蠢的一条小狗。

不，是蠢萌，那必须还是萌的。

门“吱”地一声开了，张起灵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门来，抬眼看向吴邪。

吴邪回以微笑，心中忆起了那一天，他手软脚软却强撑着站在烛九阴尸体之上，隔着血雾看见这个人，迈着大步稳稳地向他走来，向他伸出双手，向他露出了一个浅淡却好看到了极点的微笑。

张起灵若有所感，对着吴邪，微微勾起了嘴角。

真是一模一样的好看，吴邪，这位最帅、最有型、最机敏睿智、最英明神武、最温柔体贴、最知书达理、最活泼可爱的妖帝毫无出息地沦陷，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喜悦。

一见，便生万千欢喜心。百般深情，一晃如昨。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