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人这一觉装到了天明,那群田鼠却似乎是认定了他们不会起来,也不再进屋看,天亮了也不理会他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却在床上躺得憋气,眼看这些田鼠没动作,干脆爬起来,就如普通一觉睡醒,推开门还跟正在打水的田数一打了个招呼。
田数一吓得一愣,原本妖力控制着上升的水桶咕噜咕噜滚回了井里。
“早,早啊。”田数一结结巴巴地回道。
吴邪看得好笑,径自走到门外青石条凳上坐下晒太阳,他的脚还有些不方便,于是三人商议定了由张起灵与胖子先去找玉灵芝,他留下来观察这些村民。
张起灵与胖子离开不久,斜对面的院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一个熟人来。
“有贼啊!抓贼!快来人啊!有人偷了我的钱啊!”货郎眼睛红红,头发凌乱,衣衫也没理好,冲到外面便大喊大叫起来。
然而昨天还对他热情似火的村民们,此时理也不理他,有几个原本在外面走着的小老太太,见状反而折了回去,个个年纪不小,却走得飞快。
吴邪甚至听到田数一家院子里有几个小田鼠偷偷嘀咕着:“他喊来人,那和我们没关系吧,我们又不是人。”
货郎嚷嚷了一会儿,四下一看只有一个吴邪还坐在那里,翘着脚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昨天进村时也曾远远看见吴邪一行人,似乎也不是本村人,吴邪又是跟那两个像是世外高人的胖瘦二人一起来的,再加上吴邪看起来面善,不像是什么恶类。于是货郎心中略有一些底气,上前跟吴邪拱手见礼道:“兄台也是外地人吧,这村子里有贼,我辛辛苦苦挑货来卖,昨晚赚的一点钱,今早全被人用树叶石子掉了包。兄台自己也要小心,若是必要,咱们可得联起手来,不能再让那些贼人得了便宜了!”
吴邪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要我帮你吗?”
货郎一愣,再看吴邪的笑脸,心头竟油然而生一丝难以言说的预感,仿佛吴邪这一句话问得大有玄机,不可轻易作答。
吴邪继续道:“你若要我帮你,此事也简单。你自己想想,这对你而言可是危急关头,是要我帮你吗?”
货郎不由自主答道:“倒算不上是什么危急关头,还是不劳烦兄台了。”
吴邪笑眯眯地点头,也不再说话。
这下货郎又是独自一人了,但他心里不觉气急,反而有一丝莫名的安心。他东环西顾,突然间,就发现田老汉家院墙拐角处,有个人鬼鬼祟祟地伸出头来张望。
货郎正愁没个怀疑对象,虽则落脚的田老汉家人应该是最可疑的,但那家两个人老的老弱的弱,他也实在不好意思质问。此时看见这鬼祟人影,正是如瞌睡遇上枕头,“呀哈”一声就冲上前去,一把攥住那人,厉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攥住那人衣角的时候,只听得“刺啦”一声,那人的衣衫竟然裂开一道大口子!
被抓住的人也气急败坏道:“怎、怎、怎么又是你!”
原来这也是熟人,正是那个口吃的穷道士。
穷道士衣衫开裂,一个铜铃叮铃叮铃地滚落在地,货郎看到铜铃铛,反而记起他自昨晚昏睡起,一直人事不知,直到今早恍惚中听到铜铃声,忽远忽近,一时近在耳边,一时渺远难寻,因此才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一摸褡裢,才发现钱都被掉了包,人也陡然精神了起来。货郎心中更是笃定,紧紧抓住了那道士不放,怒道:“我都听见你这铃儿响了!是你偷了我的钱!还我钱来!”
“血、血、血口喷人!”道士急赤白脸,“就、就、就、就是小道我偷了你钱……”
“你自己都承认了!还不把钱还我!”货郎只听得这一句,握起拳来就要打。
“就是我偷了钱!又有什么用!”道士急得口也不吃了,大叫起来,“小道何时能留住一个钱来!”
晨风吹一吹穷道士打满补丁的道袍,他那刚裂开的布头也跟着抖了三抖,货郎大眼一扫,便觉把这穷道士全身看遍,似乎真的连藏一个钱的地方也没有。
他心里倒有些信了这道士的话,可是再看看地上的铜铃,还是有些怀疑。
“你别动!”道士突然神色一变,强行自他手中挣脱出来,肃然道,“你、你看这儿、这儿都变了!”
货郎刚想说你又装神弄鬼,定睛一看,却也惊呆:原本吴邪坐着翘脚看戏的位置,现在已经是空无一人,而头顶也不再有渐渐明亮起来的朝阳,反而挂起一轮血红血红的弯月。
“糟、糟了,”道士脸色惨白,“中、中计了!”
“啊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货郎从未见过这阵仗,却见四下妖风阵阵,鬼气森森,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你这俗人!”道长肃容道,“你、你都没发现,这村庄里,一个、一个人都没有?全、全是妖怪!”
“不会吧!”货郎大惊失色。
“哼,不、不信?你跟我来!”道士理了理他的破衣服,捡起铜铃铛,正气凛然地向着一个院落走去。
货郎左看右看,只得紧紧跟上穷道士。
道士推开一间院门,那原本该是一间普通的农家院落,此时却面貌迥异:院中一应杂物农具通通不见,之有一个硕大复杂的法阵,阵中躺着一只睡得昏昏沉沉的狐狸,那狐狸却在睡梦中用人类的语言发出痛苦的梦呓。
货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离道士更近一点,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村里的……妖怪?”
“哼!”此时情势逆转,道士十分的有底气,终于昂首挺胸,摆出了一副高人的模样,不屑道,“这怎么会是村里的妖怪,这是他们捉来的妖怪。”
“啊?妖怪还捉妖怪啊?捉来干嘛?”货郎大惊。
“那我怎、怎么知道!”道士冷哼,“反、反正他们要捉、捉妖怪,所、所以才把你骗来!”
“我又不是妖怪!”货郎有些韫怒,“你这道士怎么还在纠缠这个!”
道士此刻倒高冷起来,瞥了他一眼说:“你、你说不是就、就不是吧,要、要是被、被捉别找我。”
货郎是真心不相信自己是妖怪,但眼看道士转身就走,再看看地上的狐狸,他心里也是怕怕的,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妖怪,好像自己特别喜欢吃鸡和鸡蛋,莫不是黄鼠狼吧……
货郎胡乱想着,连忙也转身去追道士,那道士竟然走得飞快,他跑了好一阵,才再次看见道士的身影。
这村庄布局与过去一般无二,却处处都透着诡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士推开几家院门,多数都有那奇怪的阵法,阵中还有妖怪。
转了一圈之后,货郎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田老汉家院门,他打心眼里不希望那一老一少也是妖怪,还是会捉别的妖怪的坏妖怪。
田家也有个同样的阵法,阵中却没有妖怪,绿腰自己坐在阵中,低头啜泣着,听见院门打开,她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苍白面庞,幽幽地看过来。
道士如临大敌,一手抽出拂尘,一手拿出铜铃,摆出戒备的姿态。
“小阿哥,你怎么还没走?”绿腰含泪问道,“这里要出事儿啦,不是你能呆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货郎见不得绿腰这模样,一时间什么妖呀鬼呀的都忘了,大踏步就走上前去想拉她出来。
“那老汉根本不是我的公爹,我是被他捉来困在这里的!”绿腰向后缩了缩,“你赶紧走吧,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原来绿腰不是田老汉的儿媳妇,货郎心中一喜,更坚决地要拉她出来,凛然道:“你跟我们走,不要怕他!这里有捉妖的大师,肯定能带你逃出去!”
“那不行的,我只要出了这个阵,阵法空了,他们那边就会有感应的,除非做一个替身偶人,把偶人放进来,我再出去。”绿腰连连摇头。
“那偶人怎么做?”货郎求助地看向道士。
“我可不会这种妖法。”道士冷笑道。
“妾身倒是会做,只是……在阵中是不行的……”绿腰垂下眼,低声嗫喏。
“那不妨,我先进去,你出来后,做了偶人再替我出去就是了!”货郎爽快道。
“这怎么好!”绿腰双目含泪,盈盈欲坠。
“快一些,不要推脱了!”货郎说着,一手去拉绿腰,一只脚就要踏入阵中。
绿腰面露喜色,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搭上货郎的手,货郎握上那柔弱无骨的小手,心中就是一晃,然而下一刻,那绿腰纤手骤然发力,将他拽得一个踉跄就要摔入阵中。
“呔!”几乎是同一时刻,道士暴喝一声,一道薄如蝉翼的飞刃便擦着货郎的手飞过。
货郎只觉自己又被大力向外一推,而绿腰则是发出了一声惨叫。
货郎摔了个后仰,爬起来看时,哪有什么飞刃,地上落着明晃晃一张黄符,绿腰也不见了,一条翠绿色的小蛇在地上痛苦翻滚着。
“这、这……”货郎惊呆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次就是要你学个教训!”道士站在原地不动,破衣烂衫迎风飞展,端的是一派道骨仙风。
货郎还来不及发表感想,就见那翠绿小蛇已经从地上猛地一弹,跃向自己!
而另一股更加浓重的腥臭之气从后方向自己袭来,这一瞬间,货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砰!”“砰!”两朵红色烟雾在他身前身后先后炸开,道士怒喝道:“跑!”
货郎迅速爬起来,拔腿就向外逃。道士则拔出拂尘,持剑一般迎向从朱砂烟雾中飞出来的两条蛇,大声喊道:“你先出去,不要碍事!看我降服了这两个孽畜!”
货郎登时对这道士满心崇拜无处言说,逃出去跑了一段,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心有余悸地看向田老汉的院落。那院中响声喊声不断,想是道长正在收妖,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货郎还没感慨完,就见那院中再次跑出一个人来,正是灰头土脸的道士,他身后追着一大一小两条飞蛇,小的翠绿正是绿腰,大的形似普通菜花蛇,只是有成人手臂粗细。
“打不过!赶紧逃吧!”那道士惶急大喊,手里原本就破破旧旧的拂尘都快要真的秃了。
货郎心中叫苦不迭,只得继续拔腿逃命。
“这边这边!”道士带着他七拐八拐,钻进一处小院落里。
货郎紧张地扒着门听了半天,却发觉不知为何,那两条飞蛇并没有追来。
“这到底是……”货郎满腹疑问,回过头来要问道士,却发现道士脸朝下趴在地上。
“道长,你怎么了!”货郎急忙去把道士翻过来,却摸了一手尘土,那道士身体硬邦邦的,呼吸也停了。
“死了?!”货郎吓了一跳,刚刚不是还好好的,还、还领着他往这边跑……
惊惧之间,货郎却发现这道士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刚刚与那飞蛇斗过,道士的拂尘明明不剩几根毛了,这个却似乎还有不少……
货郎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一张放大了的脸就乍然映入他的眼帘,那个和死去道士一模一样的人,正站在他身后,俯身与他一道查看尸体。
“啊啊啊啊啊你是谁!”货郎比看到飞蛇时还要恐惧,跌坐在地,指着道士手都在抖。
“我?”道士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放缓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说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