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绘离

【瓶邪】佛祖心中留(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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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我的男人六界最帅》或名《帅气和尚爱过我》(一个也别信)



(一)

断壁残垣,尸横遍野,这便是张起灵第一眼所见的世界。

他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应往何处去,他仿佛是直接诞生于风中,倏忽便有了形迹。他的出现就如浮萍点落在江面那样无声无息,当仅有的一丝涟漪散去时,已与这广袤世界融为了一体。唯有张起灵这个名字、一身半旧的道袍与一把刀,同他一起孤零零地出现。

似乎这世上本就该有张起灵,又似乎这世上可以没有张起灵。

 

他略动了动脚,下方便传来沉闷的碎裂声——不知道什么动物的骨片不堪重负地碎裂、沉入混着血水的泥中。骨片的主人已是寻不出了,形状各异的巨兽尸体残肢被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几个猎户模样的汉子正在尸堆中翻捡,熟练地剥下相对完整的毛皮、锯下奇形怪状的角爪。

四下观望一番,张起灵心中渐渐有些明白,他正处在某个城镇的郊外。他慢慢回想起了许多相关的知识,只是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怎么学到的这些,看着周围的景色,依旧是陌生的,却能准确地判断出沿着哪个方向,能走到人群聚居的城镇里去。

越往前走,尸体越少——然而被血水泡软了的泥土表明这并不是因为前方经历的战况更温和一些,与尸体相反的是,越往前,正在打扫战场的人便越多一些。大量相对新鲜完整的尸块被堆在路边临时搭起的桌案上,一些屠户正把手中的砍刀舞得虎虎生风,剁下一盆一盆的肉块来。另外一些颜色诡异、气味骇人的尸体则被收拢在一辆又一辆车子上,装满一辆车,便由两个肩上垫着布巾的汉子拉起绳子,艰难地拖走。

往往直到装车的时候,才会从尸块中又找出一两段属于人类的残肢来。捡出一段断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人一脸木然地把它们归置到另一种推车上去,那些车子上用草席裹着一包一包或能看出人形、或显然只是一包残肢碎肉的物件,驶向与前一种车子相反的方向。

张起灵缀在这样的车队之后,没走太久,便看到了城门。

车队“辘辘”地进了城门,行人纷纷给他们让出路来,每个人看起来都习以为常,只是沉默地目送车队和草席片刻,便又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自己的路。

“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城门里支着个小茶摊,小伙计颇为沧桑地感叹了一句。他叹完气,一转身看见了张起灵,神色顿时一亮。

“这位仙长!”伙计热情地招呼道,“仙长辛苦,来坐坐,给您来壶热茶!”

张起灵顿住了脚步,看向那伙计。

伙计倒不觉得哪里不对,依旧热情招揽:“仙长这边请,你们整日斩妖除魔的辛苦了,小店别的没有,请您喝碗热茶歇歇脚,分文不取!”

张起灵略略沉吟,随着那伙计的招揽,捡了张方凳坐下,淡淡问道:“你认得我?”

“仙长这就说笑了,”伙计笑道,“咱们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有那福气认识仙长去?不过这几年咱们老百姓也都见识了仙长们的手段,您这气度一看就不俗,又穿着这道袍,这点儿眼力见咱还是有的。仙长们为扫除妖魔都费了心,不嫌弃这食水简陋,略用一点,也算是小店的福气了。”

那伙计手脚麻利,说话间,已经给张起灵冲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还特地加了红枣,连着几样干果一起端上桌,张起灵四下看时,发觉附近几乎没有人家居住,原来进了这城门只是到了外城,不远处还有一道城墙,那里方是内城,而这外城里除了如这茶摊般给人歇脚吃喝的店铺,便剩那摆着刀剪、盆桶铺板之类的小店,又有许多防御工事,来往的也都是兵卒猎屠之流。那装着妖兽尸块的车进了外城向西去,裹着人尸的车子则向东。

茶摊上坐的都是在城外做活的汉子,一时议论起来,话题也都是关于这些妖兽多久来一趟,这一趟比那一趟分外严重些之类的。在这些人中间的张起灵自然气质不同,不时地有人偷眼打量他,而后也悄悄地议论起这次兽潮时赶来的那些仙家外援。这些人声音虽轻,张起灵却能毫不费力地听得一清二楚,因那些人把他也归为仙家一类的人物,他便也听住了。只是听来听去也并没有太多信息,只是知道了每逢凡人城镇遭逢兽潮,除官兵自行抵抗以外,总有修道者赶来支援,仿佛是那些修道者也缔结了同盟,好互相扶持、共同御敌的。

张起灵见并无太多收获,便不再听,招手叫了伙计来,问他此次赶来的那些修道者都去了哪里。

“呦,这我也说不准了。”伙计赔笑道,“仙长们都有大本事,向来不用咱们这凡车凡马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各自散了怕是大都已经离开了。”

那伙计想了想,又道:“不过,无涯寺的师父们向来是不会立刻离开的,如今应该都还在兵营里呢。”

“无涯寺?我倒没注意,那小佛爷是不是也来了?”有食客插了一句。

“小佛爷?您说那个穿白衣、赤着脚的小佛爷?可巧了,他们打这儿过的时候,我也细细地留心了,有幸见着小佛爷也在里面。”伙计笑道。

“小佛爷到了咱们这儿!那可就安心多了!”另一食客立刻喜气洋洋道。

“能在这儿多待几天才好呢,这几日乱糟糟的,有佛爷他们镇着,也好少出些纰漏……”其余人听了这话,也附和起来。

“可我听说那小佛爷根本不像个和尚,更称不上什么佛爷,”角落里一人摇头晃脑地批评道,“看他虽是光头,却没受戒,虽混在僧侣之间,却不穿袈裟,且是白色,白色乃是正色,不该是僧人所穿……”

“你糊涂!”一屠户拍桌喝道,“人家佛法说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甭管你穿什么干什么的,只要心里一向佛,那就善哉善哉了!穿不穿袈裟、受不受戒有什么要紧的,你可是没听说过小佛爷的大神通、大慈悲?当年日夜颠倒、妖孽横生的时候,小佛爷立下大愿心,要荡妖除魔,一日不肃清妖邪,便一日不着鞋袜,感动了天地,你看他现在从不穿鞋,一双脚也是干干净净不着片尘就知道了,那可是上天庇佑。这样的人物,怎么当不起一声佛爷?”

屠户说完,众人纷纷喝彩。

“到底是刘大哥见多识广,小佛爷这些年斩妖除魔、救助凡人,就好像活佛转世,单说现在这些个大门派能联合起来,也多亏了小佛爷从中斡旋,这样的人物,谁不心服口服呢?”伙计说着,也去给屠户添茶——谈及小佛爷,连伙计也不愿去照顾质疑者的面子,叫那人更是讪讪的。

张起灵不再听下去,他早留心了来往兵士的路径,此时便起身,向伙计略点点头,也向东去了。

“这位仙长也不知为何此时还在这里,”一位猎户道,“我所见的仙长们,昨日都已走了大半了。”

“怕是寻访故友吧,”刘屠户此时正受吹捧,更忍不住要展现展现自己的见识,“你们没注意,我看那位仙长的兵器上,挂着一枚金丝乌檀的平安符,那可是无涯寺才有的东西,据说已经传承了百来年了,就是在妖兽作乱之前,想求得一枚也得费大力气呢。仙长有这样东西,说不定那无涯寺的师父里有他的故友呢。”

 

且不提茶摊之上再怎么议论这一位仙长,只说张起灵随着兵士们往来的路线一径向东,不多时便看见了营房。他有心去接近一下同类修道者,好寻找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眼下所知的便只有据说还在兵营里的佛修们。原本张起灵还准备了两个法诀好混入军营,没想到这一路走来,所见的兵士对他都毕恭毕敬,军营门口的守门校尉莫说盘查,简直是热情将他请入内的。

进了军营,入目便是一片营房四围的演练场,此刻铺满了铺板,遍地躺着伤患,穿着罩衣的大夫们穿梭不停,场中央更是烧着几口大锅熬煮药汤。而在这些人中,混杂着不少僧人,也正忙着救助病患。

张起灵目光一转,便倏地顿住了视线:在他右手边隔了七八个铺位的距离,站着个一样是脑门光光、却穿着一身与众不同的柔软莹白僧衣的淸矍男子,男子正垂头看视一位伤兵,手上拨动一串念珠,喃喃念着经文,那士兵伤势极为惨烈,两条腿俱已不见,几位亲眷在一旁皆是边饮泣边帮他擦拭血迹。然而那伤兵尚用一只沾着血污的手抓着白衣僧人的袍角,脸上并无痛苦之色,反而神情安详地望着念经的僧人。僧人雪白的袍角被他抓得一片血迹斑驳,那衣摆之下,果然是一双赤足。

这僧人想必便是那些凡人口中的“小佛爷”了,望着白衣僧人的背影,张起灵心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熟悉感,不知为何移不开眼睛,仿佛被什么力量牢牢吸住目光,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伤兵握着白衣僧人袍角的手渐渐松开,含笑阖目长逝了。一旁守着的亲眷登时放声大哭,白衣僧人念了句佛号,行了一礼,那亲眷之中立刻有人磕下头来。白衣僧人又说了句什么,便要回过身来。

就在那白衣僧人身动衣摇、即将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一道火舌骤然自僧人一侧向他卷来,那僧人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纵身跃起,却是不退反进,迎着火焰向前,双掌推出,顷刻间压着那火舌退回二三尺去。

张起灵同时动作——他已在这一瞬捕捉到一条火红蛇尾在侧旁营房屋顶一闪而过的踪迹,当即飞身跃起、径直跳上房顶。

被白衣僧人压制的火舌如赤色长鞭,在空中一扭,狠狠抽向了张起灵。

张起灵不慌不忙,执刀在手,对那火舌一眼也不看,只向着屋顶一处猛然削去。

瓦片横飞,直直撞上那火舌,霎时火花四溅瓦块粉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躲藏在瓦片下的火红色细小妖蛇发出凄厉的鸣叫,在四下飞溅的火光中直起身来。

那妖蛇头顶鸡冠鲜红似充血,身子一弓,竟然发出了如青年妇人一样凄婉绝望的哭号声来,场中许多伤兵与家属听了这哭号,都摧心裂肝一般,一时间也不由得流下泪来。

张起灵却不为所动,刀尖直指鸡冠蛇,只见那鸡冠蛇一面哭号,一面膨起身子,那蛇身竟然一寸一寸粗大了起来,几息工夫竟然就胀大到一尺来粗。张起灵心中思忖,却发现自己对这妖蛇一无所知,不知是已经遗忘还是确实从未见过。

正在这时,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张起灵身侧响起,厉声喝骂道:“糊涂!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连你们也不知这鸡冠蛇能学人语音、激发人类共鸣,好攫取其中情绪壮大自身的么!”

 

(二)

出言喝骂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小佛爷,这一句如当头棒喝,一众年轻僧人立刻纷纷盘腿坐下,整齐划一地唱起了经文,压过了伤兵亲眷们的哭泣声,那唱经之声悠扬顿挫,又携带了佛修们的法力,自有抚平人心、敛神宁思的作用。

膨大了的妖蛇昂首与张起灵对峙,张起灵正待挥刀,却又察觉有异,足下一点再度跃起,同时一刀向着妖蛇斩落。他刚刚跳起,一串佛珠“铿”的一声打向离他原本所在之处不远的地方,一块瓦片被打得飞起,瓦片下“嘶”的一声钻出一条同样鲜红的鸡冠蛇来。

“这种蛇通常都不会单独出现。”屋下的小佛爷沉声道,他此时正站在前列,掩护官兵撤走伤患。

越来越多的鸡冠蛇从瓦片下钻出来,个个昂首吐信、虎视眈眈地看着张起灵,张起灵并不惊讶,他早已听出周围些微异动,心中有数。

方才那一斩并未击中妖蛇,只将它逼退一段。妖蛇蛇身在屋顶翻扭几下,再度昂起头来,颈部充了气一般蓦然膨大,“嘶”的一声向张起灵喷出一口毒液来。其余鸡冠蛇仿佛得到命令一般,也都对着张起灵,纷纷喷出毒液。

“当心啊!那毒液沾一点整个人都会烂的!”场中有人见状大喊道。

然而这一句话音未落,张起灵的身影便已倏然一动,瞬间从原来的位置消失,伴随着观战凡人的齐声惊呼出现在妖蛇身后。黑金刀在空中划过一道虚影、发出“嗡”的一声之后,一枚巨大的蛇头便从屋顶滚落下来。

那蛇头犹自狰狞地张着嘴巴,蛇身也还在屋顶翻腾抽搐,而张起灵早已抽刀挥向其他小蛇,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群蛇喷出的毒液,早被他使了个术法,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半透明的小球。

张起灵因从未见过这蛇,才刻意多留了它们几刻,好观察它们的手段,如今可知喷射火焰毒液都不足为虑,只是攫取人类惊惧哀伤情绪壮大自身这一项略有些麻烦,好在此次控制及时,破得也轻松。

张起灵这边剿灭蛇群,那边营地中的一个将领带着一队兵士满头大汗地跑了来,将领分派了手下,自己四下看看,立刻躬身垂头地凑到白衣僧人身边,向他讨主意。

“尸体烧了吗?”白衣僧人双眼不离张起灵地问道。

“这,还有好些没认完的……家属们都很是不肯……”将领为难道。

“先从完整的烧起,这种蛇就是把卵产在尸体腹内孵化,才混进来的,不可犹豫了。”白衣僧人决绝道。

“可……家属们去捡认残尸已是痛苦不已了,还不能够入土为安,这样未免让百姓心寒啊。”将领道,“小佛爷您慈悲为怀,是不是有别的法子……”

白衣僧人冷冷道:“此刻不能狠心决断,若再有这样的情况,怕是就不够慈悲了。”

片刻后,他又说道:“去准备吧,等会儿让他们去为死者超度,好安一安百姓的心。”

将领喏喏离去,张起灵已经将蛇群清扫干净,收了那颗蛇毒球从屋顶跳下,恰好与白衣僧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白衣僧人眉眼间尽是沧桑疲累,显然是时常风吹日晒来回奔波,却也难掩他五官清秀,更有一双眼睛神采灼灼,亮得张起灵有些心悸。此人一眼望去本应是个很好看的青年,只是剃了光头、又瘦得厉害,便也说不上漂亮,只是个略俊秀些的僧人。

张起灵细细地打量那白衣僧人,视线略略下垂,看到那一双赤足正踩在一片乱石上,张起灵眉头微皱,反应过来时,他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白衣僧人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似乎有点反常,然而张起灵不是会多犹豫的人,既然已经伸出了手,就按照心中所想去做罢了。张起灵只是略顿了顿,便拉着白衣僧人的胳膊,将他拉出乱石杂草丛中,站在铺了砖石的场地上,继而收回手,单手立掌,与那僧人作了一礼。

然而,这一瞬间,张起灵发觉那僧人眼中的光彩蓦地熄灭了大半。

白衣僧人神情不改,与张起灵还礼,笑道:“多谢道友。”

张起灵看着白衣僧人,心中怪异的熟悉感更甚,直觉告诉他,也许自己的身世之谜,最终会着落在这个人身上。修道之人,感应天地因果,有此种直觉往往就是准的了。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笑道:“小僧法号关根,敢问道友名号?”

张起灵端详着白衣僧人的面容,简单道:“张起灵。”

白衣僧人正要说什么,就见一个半大少年穿过人群匆匆跑来,冲着僧人大喊:“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如果说白衣僧人身着白色僧衣只是独特,那少年打扮就可谓怪异了:他同样剃了个光头却没有戒疤,脖子上挂着一长串乌檀佛珠,这倒罢了,却还穿着一身绣着精细海棠花的藕粉色长衫,衣衫还短了点,露着一段长腿长手。

倒也难怪这个小和尚没被人特意指摘出来,想来这个打扮,若不是叫出这一声师父,还真没有人会把他当作和尚来看。

白衣僧人温和说道:“我怎么会有事,又发傻了。”

他转而对张起灵介绍道:“这是跟着我的一个孩子,法号关门。”

那少年闻言痛苦呻吟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道:“求你了,就叫我黎簇吧。”

张起灵却丝毫不以为奇,神色并无一丝波动,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个关根似是此地无涯寺僧众的首领,僧众唱完经,一时都来到关根面前,口唤“师叔”,听他调度。关根一一分派他们或去协助烧尸超度,或去检视周边是否还有混进来的妖兽,或是继续安抚救治伤患,一时间以关根为中心,官兵僧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忙得他几乎顾不上与张起灵说话。

等到终于消停下来,关根端起一碗汤药,要继续去看重伤患时,才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回头去看。

张起灵还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道友一句话不说,差点就把你给忘了。”关根又展开笑脸,不急不缓地说道,“若是无事,道友也来搭把手吧。”

忘了?张起灵一边接过关根递来的药壶,一边暗忖,关根刚才那急急忙忙回头又一脸忧惧的神情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关根带领僧众所做的,主要是救治重伤病患,普通外伤尽可交给凡人大夫,重伤则需动用一些法力,即使如此,也总有伤重难治的人,而法术所能有限,终究不能逆天改命。就如对之前那个兵士一般,关根往往也就不再勉强,而是为其念上一段经文,消弭他们的痛苦,令他们可以安详离世。

张起灵不发一语,只是默默跟在关根身后,给他递水递药。用来救治伤者的不过是些常见术法,关根诵经令亡者安息的法门,在张起灵想来应是佛门不传之秘,正如之前僧众能以诵经声稳定众人情绪一般。

直到半日后,关根言道自己有些疲累,请张起灵在他诵经时帮忙施术令重伤者脱离痛苦。

“只要一个屏蔽感知的镇痛术,一个平复其心境、营造些平和美好景象的幻术就可,”关根笑道,“实不相瞒,经书,小僧一共也只背下两部半,唬人而已。只是如此行事,民众更能接受罢了。好教人知道,我们是超度亡者,而非麻痹他们。”

张起灵哑然。

“道友,请了?”关根依旧是笑着看张起灵,只是这一笑与之前温静平和的笑意有些许不同,似乎带有一丝促狭。

张起灵手上捏了个法诀,淡淡道:“那又何必如此麻烦。”

似有清风自张起灵周身激荡开来,瞬息轻扫了整个校场。

原本正在痛苦呻吟的伤患,突然平静下来,仿佛陷入一个轻软甜梦之中,飘飘荡荡如在云端。

众人皆是震惊,四下寻找这阵清风的源头。

“阿—弥—陀—佛—”关根见机极快,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凭虚而起,结跏趺坐于半空中,敛目诵经,宝相庄严。

众凡人自然又忙不迭地跪拜,伤者们不但疼痛减轻,连伤口失血速度也都慢了下来,人人都称颂这是小佛爷慈悲为怀,显露了大威能。

张起灵听着这议论,望向离自己不远的关根。

关根微微睁开一只眼,冲张起灵极轻快地眨了眨,又立刻再度垂目,仿佛无事发生。

张起灵:“……”

他心头突然微微一动,这情景,竟无端勾出他脑海中一段似真似幻的故事来:

那是一处花红柳绿的精致园林,身着锦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左手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右手掐了个单手诀,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吾身。天之光,地之光,日月星之光,普通之大光,光光照十方,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现!急急如律令!现……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手诀没问题吧?”少年在一株枇杷树下打着转地照着书里所写练习,手脚嘴一刻也闲不下来。

张起灵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圈椅里,翻着一本书看,他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少年时不时偷偷看向他的目光。

园子里静了片刻,张起灵不以为意,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书,在翻过一页书时,来自人类温热的鼻息蓦然缠上了他的手指。

张起灵顿了顿,终于转头去看,少年正委屈巴巴地蹲在他的圈椅旁边,这少年也不过十四五的样子,正是一团稚气却又刚刚长开了的年纪,此刻正睁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看他。

“小哥,”少年口音是南人特有的柔软,却不失少年人的英气,“其实我能看出来,你是修炼过的吧,你能不能教我两招?不不不,一招,一招就行!”

张起灵没有理会。

“一招都不行吗?最最基础的一招也可以啊?真的不行,能不能演示一下给我看看?”少年继续哀求。

见张起灵总是不答话,少年哀叹一声,心灰意懒地一坐又一躺,就在草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边滚边哀嚎:“干嘛都这样子啊!我又不杀人越货,明明家里藏着修炼的书,也不给我看,不给我学!爷爷会飞,三叔也会飞,我都看到过的,还哄我!小哥你是爷爷的朋友,还这么年轻,肯定也是法力无边!有这么多人修炼,为什么不让我学一点点!”

张起灵任他在脚边滚来滚去,又翻过两页书,才突然开口:“你二叔来了。”

原本还赖在地上胡搅蛮缠的少年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将身上的草梗胡乱一拍,冲回枇杷树下一张书案下站定,书案上摆着笔墨生宣,纸上还有写了一半的大字。他手里的那本书东看西看也没有地方可藏,慌乱之间撩起锦袍下摆,用两腿夹住,随即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写起了字。

少年刚写了两个字,就有个俊逸中年人分花拂柳地走来,看见少年正状似认真地写字,眯了眯眼睛。

中年人与张起灵简单寒暄两句,背着手走到了少年面前。

“在写字?”中年人平静地问道。

“是啊,二叔。”少年讨好地笑了笑。

中年人拿起旁边一沓写过的字纸细细翻看,少年半低着头,在中年人看不到的角度冲张起灵挤眉弄眼:求不揭穿。

“不错,进益了。”中年人点评道。

少年立刻站直了身子,笑了起来。

“那武艺如何?”中年人继续平静地问道,而少年的笑意立刻僵在了脸上。

“许久没有查验你的拳练得如何了,来,与二叔过几招。”中年人微微一笑,不容反驳地说道。

“啊……啊!现、现在吗?”少年全身都僵硬起来。

“就现在,过来。”中年人退到空旷处,注视着少年。

少年无可奈何,夹着腿,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出去。

“这又是学的什么新步法?你先扎个马,起手给我看看你的架势。”中年人闲闲地看着少年的腿。

完了完了,少年在心中嚎叫,这次逃不掉了,算了算了,最多就是拆招被打两下,再大不了就是罚扎马。少年把心一横,眼一闭牙一咬,把腿一跨扎了个标标准准的马步。

少年闭着眼等书落地的声音,左等也没有右等也没有,诧异地睁开了眼。只见他二叔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又把目光转向了身后的张起灵。

张起灵头也不抬,对叔侄间的小小斗争置若罔闻。

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少年的腿:“再稳一些,也像样子了。”

少年轻轻地舒了口气。

等到中年人一离开,少年立刻扑向了张起灵,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小哥!是你吧!是你帮了我吧!你怎么做到的?你好厉害!这是不是法术?”

张起灵合上自己的书,从其下抽出一本薄册,正是少年刚刚看的那本。

“都是假的,”张起灵淡淡道,“你看这本罢。”

张起灵把自己刚才看的书交到少年手上,将他的薄册袖了,也起身离开。

少年如获至宝,捧起那书一看,竟是一部《南华经》。

“啊!”少年再次哀嚎,“又哄我!”

 

张起灵睁开眼,精致园林一丝踪迹也无,眼前依旧是躺满伤患的校场。记忆中的面容都有些模糊,怎么也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样了,那一个个鲜活的表情却仿佛近在眼前、呼之欲出。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正专心诵经的关根身上,他清瘦的面孔此刻无悲无喜,满溢的沧桑故事都深深地沉在眉目之间,与那段回忆中显然不知人间愁苦的少年公子饱满明亮的容颜自然大相径庭。

然而,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再次浮上了张起灵的心头。

 

(三)

“你觉得我有点沽名钓誉吧?”关根给张起灵递过一碗水,笑眯眯地问。

忙至夜间,众人终于可以休息了。僧众们就在校场的一角席地而坐闭目诵经,关根与张起灵则在离众人略远一点的位置坐了谈话。今日张起灵默默以法力为所有伤者镇痛治疗,众人却都以为是关根诵经以佛法相助,若不是因为在兵营里有士兵拦着,怕是全城人都要涌进来拜“活佛”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若是别人或许他确实会认为此人是沽名钓誉之流,但对于关根,他并不愿那么想。

“我倒也不是要辩白,”关根低声道,“我确实是在沽名钓誉。”

张起灵抬眼看向关根,只见他坦然说道:“凡人崇拜我、信赖我,是好事,叫我佛爷,也是好事,我不怕冲撞了佛祖,说到底——”他轻笑两声,“佛祖已离了此世间,这世上也永不会再出真佛。”

关根看着张起灵的眼睛,认真道:“我们所在的世界,是永不会再有真佛出世、真仙飞升的世界,对于那三十六重天界和更大的世界来说,我们已经是死了、完了、沉寂了,是没有希望的坟墓。”

“不会再有神佛来渡人,这个世界的人只能自渡。无法飞升的世界,资源也有限,我们这些修行者的境界也只会渐渐下降,下一代的修行者再不会达到上一代的高度,最终也将渐渐湮灭。现在的凡人还在崇拜的神佛,永不会再显灵,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也将不再相信,只是他们不知道,早在十年前他们就已经失去了真正的神,今天他们还能崇拜着的只是无足轻重的修行者而已。但是何必让他们失去希望呢?这个世界已经是死了的,但是这里的人类还可以选择活下去,丧失希望的是我们修行者,不应该是这些凡人。我愿意骗骗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并没有被抛弃。”

关根说着,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但我最初并不是这样想的,也许我是被叫佛爷久了,才生出了佛心。”

张起灵静静听着关根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的轻语,不置一词。

关根语毕,同他一起陷入沉默,半晌又笑道:“道友总是这么惜字如金吗?”

张起灵摇摇头,道:“道友道心坚定,无需多言。”

关根又笑了起来。

这时,伙夫把僧众的粥饭分派了下来,黎簇端着一个大托盘给他们送来,张起灵看去时,却是三大碗肉粥。

“前辈请用,”黎簇先将一碗奉与张起灵,“需要再添只管叫我去。”

“小子无知,”关根笑道,“你这位前辈修为精深,应是已能辟谷,用一些是赏脸,还有不够的?”

“哇,能辟谷呀!”黎簇睁大了双眼,“我还没见过能辟谷的高人呢!”

“所以说你无知,”关根道,“你见过的,也不是都不能辟谷,只是如今能辟谷的修士也不辟谷罢了。”

张起灵端了那肉粥看,其中肉糜异香扑鼻,不像是普通畜类。

“这便是妖兽之肉了。”关根解释道。

张起灵见关根与其他诸僧人食用的也是同样的肉粥,不由问道:“道友宗门,不戒荤膻?”

“不止我宗,”关根道,“如今差不多都不再戒血食了,凡人僧侣也是。一来没有条件,妖兽时常出没,毁田伤畜,食用妖兽是无奈之举,修行者也要带个头给凡人看;二来这妖兽血肉对你我修行者多少有些裨益,本世界的灵气资源只会越来越少,实在不好再浪费了。”

关根举碗饮下一口肉粥,方又笑道:“其实本来佛门也无必定斋戒的规矩,古语有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张起灵点头赞同:“道友透彻。”

黎簇却在一旁笑出声。

“你又有什么……话说?”关根一句话说了一半,极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

黎簇道:“没什么啊,我只是想起来刚开始你要我拜你为师跟你做和尚,我问能不能吃肉的时候,你说可以,因为我们是野狐禅。”

关根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极为温和地说道:“好好吃你的饭吧。”

黎簇把脖子一缩,往张起灵身边躲了躲,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说道:“前辈,前辈没事的话与我们师徒一起多呆几日吧,自打您来了我师父温柔得很,连我都不骂了,我怕您一走他就要揍我。”

关根扯了扯嘴角:“瞎说什么,我几时对你朝打暮骂了?”

“你还没有啊?前辈我跟您说,我这师父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不靠谱,”黎簇可怜兮兮地说道,“您就看看我这法号,什么关门,您猜他取这法号什么意思?”

张起灵沉吟道:“佛家有三解脱门之说……”

“不是不是!”黎簇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样,“我师父说了,我要逃出他手掌心,没门儿,所以叫我关门!”

关根心里把这黎簇捶了千八百遍,瞪他瞪得眼角都抽抽了,只是既是大庭广众,又当着张起灵的面,不好对他动手,正心里尴尬恼怒时,却听见一声轻笑。

他猛地转头去看张起灵,只见他唇角犹自上扬着,一时又愣住了。

不过片刻,张起灵已经止住了笑,端着粥碗,神情有一丝恍惚,微微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在想什么?关根心里想,笑点太奇怪了,一般人听到关门就开始觉得好笑了吧,也就这人还会一本正经地接受了,干嘛这么正经,笑起来明明好看得很。

 

当年的张起灵在小公子家暂住十几天,小公子从未见过他笑。

张起灵离开时,老友派了一辆马车随行,车中装了不少礼物请他转赠。张起灵不惯坐马车,只随车骑马,走了一天之后,车夫和马都需要休息,于是找了地方住店,这时才发现车中凡人的气息并不是来自什么仆役,礼物堆里还藏着那个鲜少独自出门的小公子。

可怜这小公子怕被发现遣送回去,还把自己藏进各种箱笼包袱的夹缝里,蜷缩着颠簸了一整天,一下车就扶着棵树要吐,只是一天粒米未沾,干呕半天也吐不出东西来。

张起灵静静看他干呕,待他缓过气来,一把抓住就要送回去。

“别别别啊!咱们都出来这么久了,你再送我回去多耽误时间啊!”少年抓着张起灵的手苦苦求饶。

“不费多少时间。”张起灵淡漠道。

少年眼睛瞪得溜圆,“难道你要带我飞回去!你真的会飞!你真的是修炼过的!”

张起灵无语,想了想道:“那么我带你飞一次,你可甘愿回去了?”

少年眼中流露出挣扎犹豫的神情,张起灵不再啰嗦,直接将人拉过来往肩上一扛就要出发,谁知这一托一扛,少年就大声呼痛起来,叫声惨烈不似作伪。

张起灵也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少年的臀部渗出点点血迹,张起灵愣了愣,还是将人放下。

“我想跟你一起去拜访爷爷的老友,他们死活不同意,”少年一脸委屈,“说得多了,又扯上学法术的事,就挨了打,下手忒狠了,简直走不动路。”

走不动路,却有办法摸到车上,还忍了一整天,张起灵默默地想这样的伤势对凡人究竟算不算重。

“小哥,你就带上我吧,我很乖的,不给你惹事,还能给你捶背捏肩端茶递水……我就想见见世面。”少年继续哀求。

“他们不让你出门,不让你学法术,自然是为了你好,”张起灵淡淡道,“你该体谅,我送你回去,会跟你爷爷说不要再打你了。”

“不要不要,他们不打我我也不回去了,小哥你要是肯带我,打断腿我也愿意!不对,打断手吧,腿我留着用来跟着你跑,不会拖你后腿的。”少年连连道。

“打断手如何端茶递水?可见你所言不诚。”张起灵淡淡道。

少年愣了一下,倒真的没想到,这赌咒发誓的夸张之言,却会有人较真,但是见张起灵还是要打发他回去,心中不甘,把心一横,将两手向身后背过,忍着屁股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来到客栈桌旁,低头从桌上叼起一个茶盏,再艰难地朝着张起灵走过去。为了不把水撒出去,他把茶盏咬得死死的,两只眼睛为了盯着茶盏,几乎瞪成斗鸡眼。好容易走到张起灵面前,牙已经酸得咬不住了,更别提还得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口水不流出来……

完了完了,这幅蠢样,小哥要更嫌弃了。少年想着,可怜兮兮地看着张起灵。

没想到,张起灵看着他叼茶杯的样子,突然很轻很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消失得太快,让少年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看到这个冰块脸闷油瓶子笑了。

张起灵还是那淡漠的模样,抬手取下少年叼着的茶盏,道:“你亲长不愿你去,有他们的原因。也许你见过外面世界之后会后悔,它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样子。”

“没关系没关系,”少年见张起灵有松口的趋势急忙趁热打铁,“我不会后悔,就算是和我想得不同也不会后悔,只要我没看过,我永远都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样的,给我知道它真实的样子,再不好玩我也能接受。”

少年想了想,继续补充:“而且吧,我是真的想去见见爷爷的老友,我小时候还见过他们,他们家还有个小女孩,叫小花,我们在一起玩过的,指不定正思念我呢!哇,说不定还想嫁给我呢!我要是不去,岂不是对不起小花妹妹!”

张起灵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知我要去哪一家?”

“当然啦!”少年又压低声音道,“京城里另外一家,我爷爷是不敢走动的,奶奶会生气。”

少年动情道:“小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

张起灵:“……”

张起灵再次低头看看,少年屁股上洇出的血迹更多了,只是他自己专心在哀求上,没有在意。

张起灵终于松口:“你先开间房去处理伤口,我给你爷爷写一封信。”

少年一声欢呼,险些不顾伤情一蹦三尺高,生怕他反悔一般一溜烟地跑了。

张起灵留在原地思索,九门世家如今散的散、无后的无后,人口多的大家族考量更多、心思复杂,人口简单的如这一家,干脆不要子孙接触修行一道,自然是为了避免后人卷入那个约定之中。只是如今这少年自己一心要迈入此途,兴许便是转机也未可知……

少年的声音遥遥从客栈二楼传来:“小哥!只剩下一间房了,我屁股实在疼得不行,先趴着等你了!你早点上来休息啊!”

少年嗓门清亮,内容却着实有些暧昧,引来不少客人侧目张望。

张起灵面不改色,只是默默揉了揉额角——也或许没那么轻易就有了转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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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激洁癖
过激邪吹
只认神仙爱情天作之合的倒斗侠侣
这该死的爱情竟如此甜美
嗑了十年还没够

扶朕起来,朕还能再挖一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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